周为民《漫道“雄关漫道”》
作者:周为民    转贴自:本站原创    点击数:2935

  纪念红军长征胜利七十年,中央电视台正在播一部电视剧,叫《雄关漫道》。内容想来是好的,但剧名却不甚妥。因为是说长征,大概作者也把“漫道”当成了“漫长的道路”吧。我说“也”,是因为多次看见过这样的误解。有一次看领导人开记者会的直播,译员也把“雄关漫道真如铁”中的漫道译成了漫长的道路。这都解错了。“漫道”是一个固定的词,不能被当成漫漫道路的简化。这里的“道”,不是道路,不是“咸阳古道音尘绝”的道,是“说”的意思。这里的“漫”,也不是漫长的漫,路漫漫的漫,是枉然,徒然,休,不要之意。漫道,通“慢道”,意思是休言,不要说,和“漫言不肖皆荣出”的漫言一样。《沙家浜》里也有“漫道是密雾浓云锁芦荡,遮不住什么什么”的词。把漫道放在雄关后面,是按格律上限定的平仄关系来处理的。所以,毛泽东那两句词,意思是,漫道(不要说什么)雄险的娄山关真像是铁打的一般不可攻克,看我(红军)今天已迈步从它头上越过。就因为从头越,关隘已在脚下,所以才有放眼处,才现“苍山如海,残阳如血”那一派群山起伏,西风残照的雄郁苍凉。所以,电视剧单把雄关漫道这半截话拿出来作名字,就不大通了,等于是雄关慢道,雄关不要说,这叫什么呢?平时还看见过把“而今迈步从头越”当成今天一切从头再来,从零开始的意思来用,以表示决心的,也错得不通。顺便说一句,在我看来,毛泽东的诗词中,这首忆秦娥是最好的,从李白的忆秦娥化来,意境雄深高远,诗句如画,有英雄气,是悲壮美。所以不错解才好。

  类似的还有“人间正道是沧桑”句,亦当是“人间正说道发生了沧海变桑田一样天翻地覆的变化”之意。不过这里倒也可说诗无达诂,强解作人间的正途是像沧海变桑田一样不可阻挡,似乎很牵强地也算一说。但不久前见到的一本书就不同了,讲文革后文艺方面拨乱反正的事,书写得很好,可惜用了个书名叫《风雨送春归》,还是毛泽东诗句,却把意思完全弄反了。要正确地引用,应该引“飞雪迎春到”才是(如果写的是发生文化大革命,风雨摧折,百花凋零,倒是可用“风雨送春归”,虽然不好,到底意思不错)。看来书的作者和编辑都把风雨送春归当成是风雨送来了春天。不对了,这是说风雨把春天送走了,归去了。又把春天迎来的是飞雪。一首卜算子,短短四十四个字,怎能上下两句简单地重复说一个“春到”?要这样就是不太会写诗了。送春归其实也有所本,宋词中有王观的《卜算子》,就是著名的“水是眼波横,山是眉峰聚”那首,其中有句云:才始送春归,又送君归去。所以,送春归,是送走,归去,不是归来。再如黄庭坚的《清平乐》:春归何处,寂寞无行路。也是说春天归去无踪的意思。这举不胜举,因为词人说春归,通常总是指归去。而且,在诗文的语言符号里,虽然“不得春风花不开”,虽然“好雨知时节,当春乃发生”,但“风雨”一词的意象不同,不是春风化雨那样的“风雨”,是让李清照的海棠变得绿肥红瘦,让辛稼轩叹“更能消几番风雨,匆匆春又归去”的风雨。

  既说到毛泽东那首《卜算子》,倒想再谈一点,“已是悬崖百丈冰,犹有花枝俏”,其中已、犹二字掉换才好,这个梅花不是在严冬前就开,一直开到“已经”冰天雪地了还仍然(犹)在开,应该说“犹是悬崖百丈冰,已有花枝俏”,这才是报春的梅花。还有一首《七律》中的“雪压冬云白絮飞,万花纷谢一时稀”,时令关系上也不对了。或问,万花会不会就是指雪花,如同岑参的“千树万树梨花开”那样?也不然,因为有“一时稀”在。这些,当然只是美玉中的微瑕,但诵读之余,既以为有微瑕,倒也不敢为尊者讳,姑妄言之,以待方家有以教我。

  虽说诗无达诂,读诗也难,很容易弄出错来,哪怕是一些浅易的词曲。很多年前看过康生一篇谈《西厢记》的旧文,他批评王实甫,说他在草桥惊梦一折里写的那几句:绿依依墙高柳半遮,静悄悄门掩清秋夜,疏剌剌林梢落叶风,昏惨惨云际穿窗月,写错了,既是清秋夜,落叶风,哪还有绿依依的柳?所以是只顾堆砌词藻,结果前后矛盾。那时年幼,十三四岁,看了以后更对那个“康老”佩服得很,不仅是大理论家,“九评”写得那么漂亮,而且还有这么高的文学造诣,能评西厢,还有如此眼光,看出错来,厉害(当时还不知道他又是书法大家和文物鉴赏家,不然大概更要佩服)。直到十四五年后的1982年,到中央党校读研究生,中央党校湖泮道旁(这里的道便是指路——一笑),多植柳树,那年深秋,杨树已落叶了,一日,见环湖“犹有”绿柳依依,猛然想起,康生错了!古人诚不我欺!后来颇觉费解的是,康生行走处,亦多柳,怎会出这样的错呢?也是怪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