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宝军《一朝见秀梅终生读寂寞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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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谈中国咏梅诗人的寂寞情怀和“秀梅精神”
刘宝军
70年代末,我在滦河岸边的古城昌黎求学。一个寒假,自称“不怕寂寞,唯学是趣”的我,执拗地要留校读书。然而这一日,寂寞把我的“学趣”席卷一空,难奈之中,一口气爬上了碣石山的顶峰——娘娘顶,当一株凌寒独放的白衣俏花出现在我眼前时,我心中的冷意被她的精神震融了:如是寂寞寒冷的环境中,竟盛开着如此醉人的花朵!一位面目黝黑的老“山人”说:“这便是《禹贡》中记载的稀世宝华——秀梅,整座山上,只此一枝!”我只记得《尚书》中有《禹贡》一篇,但苦索枯肠,也未记起对所谓“稀世宝华”的丝毫印象,读书不如睹物,这一次,却在我的脑海里烙上了没世不磨的印迹,使的我人生有了一个难忘的转折。 自此以后,“欢度寂寞”成了我的人生独味,滴答的钟声伴我读懂宁静的夜晚,知识的光环唤我遨游独处的时光,单调的笔杆与我共享多彩的周未,头脑的瘪囊渐渐鼓起,笔下的文稿与日有增……而“秀梅精神”给我的裨益,不止于此。 也是从那个难忘的冬日,我开始嗜梅如命。每每遇见梅花,看见梅画,读到梅诗,总要细细品味,咏叹不已。 然而,最令我痴痴然不肯释手转睛的,是中国古代诗歌的“园圃”里那一株株芬芳四溢的“秀梅”,我从那些咏梅佳作中领略到的,是一种睹物思人、咏梅抒怀的绝妙境界,是一种深沉、清高而又执着、无悔的“寂寞情怀”:咏梅花的秀美,总会透露一片冷意;咏梅枝的坚硬,也要刻画几番瘦趣;咏梅树的桀骜,又在渲染百种孤僻。我分明看到,从苏轼“罗浮山下梅花村,玉雪为骨冰为魂”这艳丽而清冷的氛围内,从朱熹“故山风雪深寒夜,只有梅花独自香”这倔强不阿的气质中,从徐玑“幽深真似离骚句,枯健犹如贾岛诗”这精邃瘦硬的景观里,活脱脱飘现出冰雪世界里一个个踽踽独步的寂寞灵魂来。 中国封建社会从它的昌盛期走向衰竭的时候,中国古代咏梅诗歌正好步入了极盛期,这种“巧合”的发生,大抵也是由于诗人们在理想失落的寂寞中,得到了人格洗礼和感情升华的缘故罢。其实,梅花本无所谓“寂寞”,只是由于她的特征和习性等“物象”正好与“寂寞人”的“人象”多有相通之处,才被“寂寞人”人为地赋予了“寂寞”的心理。如此看来,梅花在古代诗人中的得宠,正是以诗人们无边的寂寞为渊源的,而诗人的寂寞又是当时社会的产物。封建政治日趋败落,劳苦大众水深火热,诗人们义愤填膺却无力回天,只好以归隐、咏物表达他们的愤世嫉俗。元末大将泰不华举荐号称“梅花屋主”的大诗人王冕到翰林院做官,王冕当即答曰:“夹着尾巴做人好,扬起尾巴做狗卑;官场同流污我骨,那如九里咏我梅?”不久即归隐九里山,“咏梅诗为伴,卖梅画为生”,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。林和靖曾诗复“缺德少能”、“依势乞升”的“鸡犬小官”说:“蝇营狗苟不为人,行骗求欢更劣种。怎比真诚爱梅(一作“咏梅”)者,两袖清风一生情!”由此可知,中国古代的“咏梅诗人”们,之所以能造就出如此独到的梅花诗境,正是当时社会压力下的寂寞情感的升华。或许,这令人陶醉忘形的咏梅诗,是时代借助了诗人的灵感,将它“英雄末路”的困窘和伤感,装点成“风花雪月”的迷离,而展现于世人的罢? 中国历代的咏梅诗人层出不穷,给我印象最深刻的,是北宋诗人林和靖(即林逋),他在那首《山园小梅》中吟出的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的意境,只是一些无序的剪影,只是一些偶来的清香,却把梅花的寂寞情怀引向了极致。虽然没有陆游“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”的激越,没有陈亮“欲传春信息,不怕雪埋藏”的执着,也没有王冕“不要人夸好颜色,只留清香满乾坤”的清高,我却感到,在林逋这幅迷蒙、简淡的风景画中,洋溢着“无欲则刚”的精神旨趣,种种的激越、执着、清高,都糅集在一种平实、随意的气氛里,把人引入一种精妙入微、出神入化的超越境界。联想到他那个“梅妻鹤子”的“家庭结构”,我们便不难想象,当失落感升华以后,人的精神道路又将怎样“海阔天空”地延伸下去。 正是由于这种社会性、自然性和人为性的有机结合,梅花的寂寞才被描摹得精妙绝伦,直妙到让人猜不透在这些诗的枝桠上开放着的,究竟有多少失意委屈,又有多少矜持抱负;直妙到令人分不清从这些诗的花蕊里分泌出的,到底是痛楚的忍耐,还是自足的享受。仿佛我们民族精神中自强不息的君子品格与明哲保身的隐士风度,只瓶中乱插着的两三枝梅花便能穷尽! 这是一份民族文明的睿智,这是一笔人类文化的财富。在踌躇满志的时候,倒可能若有所失;在心灰意冷的时候,才有幸分享这晶莹剔透的“秀梅精神”。 未曾涉世的稚童,往往会沉湎于幻想,这是常识;但我觉得,成熟过了头,也会沉湎于幻想。“小天真”的沉湎,往往来自于对无知和憧憬,而“老天真”的沉湎,却更多的来自于无奈与失望。中国古咏梅诗里涌动着的,正是这种无奈与失望的情怀。这种情怀,任它表现为“人散更深,堂上孤灯阶下月,早梅愁,残雪白”(张先)的凄凉悲切也好,表现为“千霜万雪,受尽寒磨折,赖是生来瘦硬,浑不怕,角吹彻”(萧泰来)的老辣自负也罢,都不外是晚境感触,都不外是垂暮情绪。这感触,这情绪,属于诗人自己,也属于诗人的时代。 清冷而丽质秀梅哟,寂寞而隽永的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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