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蒙:反正从来总一心,镜光至意两相寻。有朝敲破蒙头瓮,绿水青山任好春。】 话说凤姐正与平儿说话,只见有人回说:瑞大爷来了。凤姐急命:
【庚辰侧批:立意追命。】快请进来。贾瑞见往里让,心中喜出望外,急忙进来,见了凤姐,满面陪笑,
【庚辰侧批:如蛇。】连连问好。凤姐儿也假意殷勤,让坐让茶。
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,益发酥倒,因饧了眼问道: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?凤姐道:不知什么原故。贾瑞笑道:别是路上有人绊住了脚了,
【蒙侧批:旁敲远引。】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?凤姐道:也未可知。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。
【蒙侧批:这是钩。】贾瑞笑道:
【庚辰双行夹批:如闻其声。】嫂子这话错了,我就不这样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渐渐入港。】凤姐笑道:象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,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。
【庚辰眉批:勿作正面看为幸。畸笏。蒙侧批:游鱼虽有入瓮之志,无钩不能上岸;一上钩来,欲去亦不可得。】贾瑞听了,喜的抓耳挠腮,又道:嫂子天天也闷的很?凤姐道:正是呢,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。贾瑞笑道:我倒天天闲着,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?凤姐笑道:你哄我呢,你那里肯往我这里来?贾瑞道:我嫂子跟前,若有一点谎话,天打雷劈!只因素人闻得人说,嫂子是个利害人,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,所以唬住了我。如今见嫂子最是个有说有笑极疼人的,
【庚辰双行夹批:奇妙!】我怎么不来,--死了也愿意!
【庚辰侧批:这倒不假。】凤姐笑道:果然你是个明白人,比贾蓉两个强远了。我看他那样清秀,只当他们心里明白,谁知竟是两个糊涂虫,
【庚辰侧批:反文着眼。】一点不知人心。
贾瑞听这话,越发撞在心坎儿上,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,
【[写呆人痴性活现。]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,然后又问戴着什么戒指。凤姐悄悄道:放尊重着,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。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,忙往后退。凤姐笑道:你该走了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叫去正是叫来也。】贾瑞道:我再坐一坐儿。好狠心的嫂子!凤姐又悄悄的道:大天白白,人来人往,你就在这里也不方便。你且去,等着晚上起了更你来,悄悄的在西边穿堂儿等我。
【庚辰眉批:先写穿堂,只知房舍之大,岂料有许多用处。蒙侧批:凡人在平静时,物来言至,无不照见。若迷于一事一物,虽风雷交作,有所不闻。即穿堂尔等之一语,府第非比凡常,关门户,必要查看,且更夫仆妇,势必往来,岂容人藏过于其间?只因色迷,闻声联诺,不能有回思之暇,信可悲夫!】贾瑞听了,如得珍宝,忙问道:你别哄我。但只那里人过的多,怎么好躲的?凤姐道:你只放心。我把上夜的小厮们都放了假,两边门一关,再没别人了。贾瑞听了,喜之不尽,忙忙的告辞而去,心内以为得手。
【庚辰侧批:未必。】 盼到晚上,果然黑地里摸入荣府,趁掩门时,钻入穿堂。果见漆黑无人,往贾母那边去的门户已锁倒,只有向东的门未关。贾瑞侧耳听着,半日不见人来,忽听咯登一声,东边的门也倒关了。
【庚辰侧批:平平略施小计。】贾瑞急的也不敢则声,只得悄悄的出来,将门撼了撼,关得铁桶一般。此时要求出去,亦不能够。
【蒙侧批:此大抵是凤姐调遣。不先为点明者,可以少许多事故,又可以藏拙。】南北皆是大房墙,要跳亦无攀援。这屋内又是过门风,空落落;现是腊月天气,夜又长,朔风凛凛,侵肌裂骨,一夜几乎不曾冻死。
【庚辰眉批:可为偷情一戒。蒙侧批:教导之法、慈悲之心尽矣,无奈迷径不悟何!】好容易盼到早晨,只见一个老婆子先将东门开了,进去叫西门。贾瑞瞅他背着脸,一溜烟抱着肩跑了出来,幸而天气尚早,人都未起,从后门一径跑回家去。
原来贾瑞父母早亡,只有他祖父代儒教养。那代儒素日教训最严,
【庚辰眉批:教训最严,奈其心何!一叹。】不许贾瑞多走一步,生怕他在外吃酒赌钱,有误学业。今忽见他一夜不归,只料定他在外非饮即赌,嫖娼宿妓,
【庚辰侧批:辗转灵活,一人不放,一笔不肖。】那里想到这段公案,
【庚辰侧批:世人万万想不到,况老学究乎!】因此气了一夜。贾瑞也捻着一把汗,少不得回来撒慌,只说:往舅舅家去了,天黑了,留我住了一夜。代儒道:自来出门,非禀我不敢擅出,如何昨日私自去了?据此亦该打,何况是撒谎!
【庚辰眉批:处处点父母痴心、子孙不肖。此书系自愧而成。】因此,发狠到底打了三四十板,不许吃饭,令他跪在院内读文章,定要补出十天工课来方罢。贾瑞直冻了一夜,今又遭了苦打,且饿着肚子跪在风地里念文章,
【[教令何尝不好,孽种故此不同。]】其苦万状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祸福无门,唯人自招。】 此时贾瑞前心犹是未改,
【庚辰侧批:四字是寻死之根。庚辰眉批: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。若个能回头也?叹叹!壬午春。畸笏。】再想不到是凤姐捉弄他。过后两日,得了空,便仍来找凤姐。凤姐故意抱怨他失信,贾瑞急的赌身发誓。凤姐因见他自投罗网,
【庚辰侧批:可谓因人而使。】少不得再寻别计令他知改,
【庚辰侧批:四字是作者明阿凤身份,勿得轻轻看过。】故又约他道:今日晚上,你别在那里了。你在我这房后小过道子里那间空屋里等我,可别冒撞了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伏得妙!】贾瑞道:果真?凤姐道:谁可哄你,你不信就别来。
【庚辰侧批:紧一句。蒙侧批:大士心肠。】贾瑞道:来,来,来。死也要来!
【庚辰双行夹批:不差。】凤姐道:这会子你先去罢。贾瑞料定晚间必妥,
【庚辰侧批:未必。】此时先去了。凤姐在这里便点兵派将,
【庚辰侧批:四字用得新,必有新文字好看。蒙侧批:新文,最妙!】设下圈套。
那贾瑞只盼不到夜上,偏生家里有亲戚又来了,
【庚辰双行夹批:专能忙中写闲,狡猾之甚!】直等吃了晚饭才去,那天已有掌灯时候。又等他祖父安歇了,方溜进荣府,直往那夹道中屋子里来等着,热锅上的蚂蚁一般,
【蒙侧批:有心人记着,其实苦恼。】只是干转。左等不见人影,右听也没声音,心下自思:别是又不来了,又冻我一夜不成?
【蒙侧批:似醒非醒语。】正自胡猜,只见黑魆魆的来了一个人,
【庚辰侧批:真到了。】贾瑞便意定是凤姐,不管皂白,饿虎一般,等那人刚至门前,便如猫儿捕鼠的一般,抱住叫道:亲嫂子,等死我了。说着,抱到屋里炕上就亲嘴扯裤子,满口里亲娘亲爹的乱叫起来。
【蒙侧批:丑态可笑。】那人只不做声,
【庚辰侧批:好极!】贾瑞拉了自己裤子,硬帮帮的就想顶入。
【庚辰侧批:将到矣。】忽然灯光一闪,只见贾蔷举着个捻子照道:谁在屋里?只见炕上那人笑道:瑞大叔要臊我呢。贾瑞一见,却是贾蓉,
【庚辰双行夹批:奇绝!】真臊的无地可入,
【庚辰侧批:亦未必真。】不知要怎么样才好,回身就要跑,被贾蔷一把揪住道:别走!如今琏二婶已经告到太太跟前,
【庚辰侧批:好题目。】说你无故调戏他。
【庚辰眉批:调戏还要有故?一笑!】他暂用了个脱身计,哄你在这边等着,太太气死过去,
【庚辰侧批:好大题目。】因此叫我来拿你。刚才你又拦住他,没的说,跟我去见太太!
贾瑞听了,魂不附体,只说:好侄儿,只说没有见我,明日我重重的谢你。贾蔷道:你若谢我,放你不值什么,只不知你谢我多少?况且口说无凭,写一文契来。贾瑞道:这如何落纸呢?
【庚辰侧批:也知写不得。一叹!】贾蔷道:这也不妨,写一个赌钱输了外人账目,借头家银若干两便罢。贾瑞道:这也容易。只是此时无纸笔。贾蔷道:这也容易。说罢,翻身出来,纸笔现成,
【庚辰侧批:二字妙!】拿来命贾瑞写。他两作好作歹,只写了五十两银,然后画了押,贾蔷收起来。然后撕罗贾蓉。
【蒙侧批:可怜至此!好事者当自度。】贾蓉先咬定牙不依,只说:明日告诉族中的人评评理。贾瑞急的至于叩头。贾蔷做好做歹的,
【蒙侧批:此是加一倍法。】也写了一张五十两欠契才罢。贾蔷又道:如今要放你,我就担着不是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又生波澜。】老太太那边的门早已关了,老爷正在厅上看南京的东西,那一条路定难过去,如今只好走后门。若这一走,倘或遇见了人,连我也完了。等我们先去哨探哨探,再来领你。这屋你还藏不得,少时就来堆东西。等我寻个地方。说毕,拉着贾瑞,仍熄了灯,
【庚辰双行夹批:细。】出至院外,摸着大台矶底下,说道:这窝儿里好,你只蹲着,别哼一声,等我们来再动。
【庚辰侧批:未必如此收场。】说毕,二人去了。
贾瑞此时身不由己,只得蹲在那里。心下正盘算,只听头顶上一声响,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,可巧浇了他一头一身,贾瑞掌不住嗳哟了一声,忙又掩住口,【庚辰双行夹批:更奇。】
【庚辰双行夹批:更奇。】不敢声张,满头满脸浑身皆是尿屎,冰冷打战。
【庚辰侧批:余料必有新奇解恨文字收场,方是《石头记》笔力。庚辰眉批:瑞奴实当如是报之。此一节可入《西厢记》批评内十大快中。畸笏。蒙侧批:这也未必不是预为埋伏者。总是慈悲设教,遇难教者,不得不现三头六臂,并吃人心、喝人血之相,以警戒之耳。】只见贾蔷跑来叫:快走,快走!贾瑞如得了命,三步两步从后门跑到家里,天已三更,只得叫门。开门人见他这般光景,问是怎的。少不得撒谎说:黑了,失脚掉在茅厕里了。一面到自己房中更衣洗濯,心下方想到是凤姐顽他,因此发一回恨;再想想凤姐的模样儿,
【庚辰侧批:欲根未断。】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,一夜竟不曾合眼。
自此满心想凤姐,
【庚辰眉批:此刻还不回头,真自寻死路矣。蒙侧批:孙行者非有紧箍儿,虽老君之炉、五行之山,何尝屈其一二?】只不敢往荣府去了。贾蓉两个常常的来索银子,他又怕祖父知道,正是相思尚且难禁,更又添了债务;日间工课又紧,他二十来岁之人,尚未娶亲,迩来想着凤姐,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;更兼两回冻恼奔波,
【庚辰双行夹批:写得历历病源,如何不死?】因此三五下里夹攻,
【庚辰侧批:所谓步步紧。】不觉就得了一病:心内发膨胀,口内无滋味,脚下如绵,眼中似醋,黑夜作烧,白昼常倦,下溺连精,嗽痰带血。诸如此症,不上一年,都添全了。
【庚辰侧批:简洁之至!】于是不能支持,一头睡倒,合上眼还只梦魂颠倒,满口乱说胡话,惊怖异常。百般请医治疗,诸如肉桂、附子、鳖甲、麦冬、玉竹等药,吃了有几十斤下去,也不见个动静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说得有趣。】 倏又腊尽春回,这病更又沉重。代儒也着了忙,各处请医疗治,皆不见效。因后来吃独参汤,代儒如何有这力量,只得往荣府来寻。王夫人命凤姐秤二两给他,
【庚辰双行夹批:王夫人之慈若是。】凤姐回说:前儿新近都替老太太配了药,那整的太太又说留着送杨提督的太太配药,偏生昨儿我已送了去了。王夫人道:就是咱们这边没了,你打发个人往你婆婆那边问问,或是你珍大哥哥那府里再寻些来,凑着给人家。吃好了,救人一命,也是你的好处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夹写王夫人。】凤姐听了,也不遣人去寻,只得将些渣末泡须凑了几钱,命人送去,只说:
【蒙侧批:只说。】太太送来的,再也没了。然后回王夫人说:都寻了来,共凑了有二两多送去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然便有二两独参汤,贾瑞固亦不能微好,又岂能望好,但凤姐之毒何如是?终是瑞之自失也。】 那贾瑞此时要命心胜,无药不吃,只是白花钱,不见效。忽然这日有个跛足道人
【庚辰双行夹批:自甄士隐随君一去,别来无恙否?】来化斋,口称专治冤业之症。贾瑞偏生在内就听见了,直着声叫喊
【庚辰双行夹批:如闻其声,吾不忍听也。】说:快请进那位菩萨来救我!一面叫,一面在枕上叩首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如见其形,吾不忍看也。】众人只得带了那道士进来。贾瑞一把拉住,连叫:菩萨救我!
【庚辰双行夹批:人之将死,其言也哀,作者如何下笔?】那道士叹道:你这病非药可医!我有个宝贝与你,你天天看时,此命可保矣。说毕,从褡裢中
【庚辰双行夹批:妙极!此褡裢犹是士隐所抢背者乎?】取出一面镜子来
【庚辰双行夹批:凡看书人从此细心体贴,方许你看,否则此书哭矣。】两面皆可照人,
【庚辰双行夹批:此书表里皆有喻也。】镜把上面錾着风月宝鉴四字
【庚辰双行夹批:明点。】递与贾瑞道:这物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,警幻仙子所制,
【庚辰双行夹批:言此书原系空虚幻设。庚辰眉批:与红楼梦呼应。】专治邪思妄动之症,
【庚辰双行夹批:毕真。】有济世保生之功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毕真。】所以带他到世上,单与那些聪明俊杰、风雅王孙等看照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所谓无能纨绔是也。】千万不可照正面,
【庚辰侧批:谁人识得此句!庚辰双行夹批:观者记之,不要看这书正面,方是会看。】只照他的背面,
【庚辰双行夹批:记之。】要紧,要紧!三日后吾来收取,管叫你好了。说毕,佯常而去,众人苦留不住。
贾瑞收了镜子,想道:这道士倒有些意思,我何不照一照试试。想毕,拿起风月鉴来,向反面一照,只见一个骷髅立在里面,
【庚辰双行夹批:所谓好知青冢骷髅骨,就是红楼掩面人是也。作者好苦心思。】唬得贾瑞连忙掩了,骂:道士混账,如何吓我!我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。想着,又将正面一照,只见凤姐站在里面招手
【庚辰侧批:可怕是招手二字。】叫他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奇绝!】贾瑞心中一喜,荡悠悠的觉得进了镜子,
【庚辰双行夹批:写得奇峭,真好笔墨。】与凤姐云雨一番,凤姐仍送他出来。到了床上,嗳哟了一声,一睁眼,镜子从手里掉过来,仍是反面立着一个骷髅。贾瑞自觉汗津津的,底下已遗了一滩精。
【蒙侧批:此一句力如龙象,意谓:正面你方才已自领略了,你也当思想反面才是。】心中到底不足,又翻过正面来,只见凤姐还招手叫他,他又进去。如此三四次。到了这次,刚要出镜子来,只见两个人走来,拿铁锁把他套住,拉了就走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所谓醉生梦死也。】贾瑞叫道:让我拿了镜子再走!
【庚辰双行夹批:可怜!大众齐来看此。蒙侧批:这是作书者之立意,要写情种,故于此试一深写之。在贾瑞则是求仁而得仁,未尝不含笑九泉,虽死亦不解脱者,悲矣!】只说了这句,就再不能说话了。
旁边伏侍的贾瑞的众人,只见他先还拿着镜子照,落下来,仍睁开眼拾在手内,末后镜子落下来便不动了。众人上来看看,已没了气,身子底下冰凉渍湿一大滩精,这才忙着穿衣抬床。代儒夫妇哭的死去活来,大骂道士,是何妖镜!
【庚辰双行夹批:此书不免腐儒一谤。】若不早毁此物,
【庚辰双行夹批:凡野史俱可毁,独此书不可毁。】遗害于世不小。
【庚辰双行夹批:腐儒。】遂命架火来烧,只听镜内哭道:谁叫你们瞧正面了!你们自己以假为真,何苦来烧我?
【庚辰双行夹批:观者记之。】正哭着,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,喊道:谁毁'风月鉴',吾来救也!说着,直入中堂,抢入手内,飘然去了。
当下,代儒料理丧事,各处去报丧。三日起经,七日发引,寄灵于铁槛寺,
【庚辰双行夹批:所谓铁门限事业。先安一开路道之人,以备秦氏仙柩有方也。】日后带回原籍。当下贾家众人齐来吊问,荣府贾赦赠银二十两,贾政亦是二十两,宁国府贾珍亦有二十两,别者族中人贫富不等,或三两五两,不可胜数。另有各同窗家分资,也凑了二三十两。代儒家道虽然淡薄,倒也丰丰富富完了此事。
谁知这年冬底,林如海的书信寄来,却为身染重疾,写书特来接林黛玉回去。
【蒙侧批:须要林黛玉长住,偏要暂离。】贾母听了,未免又加忧闷,只得忙忙的打点黛玉起身。宝玉大不自在,争奈父女之情,也不好拦劝。于是贾母定要贾琏送他去,仍叫带回来。一应土仪盘缠,不消烦说,自然要妥贴。作速择了日期,贾琏与林黛玉辞别了贾母等,带领仆从,登舟往扬州去了。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【庚辰:此回忽遣黛玉去者,正为下回可儿之文也。若不遣去,只写可儿、阿凤等人,却置黛玉于荣府,成何文哉?故必遣去,方好放笔写秦,方不脱发。况黛玉乃书中正人,秦为陪客,岂因陪而失正耶?后大观园方是宝玉、宝钗、黛玉等正经文字,前皆系陪衬之文也。】 【蒙:儒家正心,道者炼心,释辈戒心。可见此心无有不到,无不能入者,独畏其入于邪而不反,故用正炼戒以缚之。请看贾瑞一起念,及至于死,专诚不二,虽经两次警教,毫无反悔,可谓痴子,可谓愚情。相乃可思,不能相而独欲思,岂逃倾颓?作者以此作一新样情理,以助解者生笑,以为痴者设以棒喝耳!】
第13回 秦可卿死封龙禁尉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
【甲戌:贾珍尚奢,岂有不请父命之理?因敬□□□要紧,不问家事,故得恣意放为。】
【若明指一州名,似若《西游》之套,故曰至中之地,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。不云国名更妙,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。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。】
【今秦可卿托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理宁府亦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□在封龙禁尉,写乃褒中之贬,隐去天香楼一节,是不忍下笔也。】(按:甲戌本此页被对角撕去,故缺字甚多。此页原有三则评语,第二则与本回庚辰本眉批同,第一、第三两则若干缺字据庚辰本、靖藏本补。)
【庚辰:此回可卿梦阿凤,盖作者大有深意存焉。可惜生不逢时,奈何奈何!然必写出自可卿之意也,则又有他意寓焉。】
【荣、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。虽贾珍尚奢,岂明逆父哉?故写敬老不管,然后恣意,方见笔笔周到。】
【诗曰:一步行来错,回头已百年。古今风月鉴,多少泣黄泉!】(按:此庚辰本回前三评,原在第十一回前,第十一至第二十回目录页背面,现据甲戌、靖藏回前评而移于此。)
【蒙:生死穷通何处真?英明难遏是精神。微密久藏偏自露,幻中梦里语惊人。】
【靖:此回可卿梦阿凤,作者大有深意,惜已为末世,奈何奈何!贾珍虽奢淫,岂能逆父哉?特因敬老不管,然后恣意,足为世家之戒。秦可卿淫丧天香楼,作者用史笔也。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,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?其事虽未行,其言其意,令人悲切感服,姑赦之,因命芹溪删去遗簪、更衣诸文,是以此回只十页,删去天香楼一节,少去四五页也。】
话说凤姐儿自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,心中实在无趣,每到晚间,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,就胡乱【甲戌侧批:胡乱二字奇。】睡了。
这日夜间,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,早命浓薰绣被,二人睡下,屈指算行程该到何处,【甲戌侧批:所谓计程今日到梁州是也。】不知不觉已交三鼓。平儿已睡熟了。凤姐方觉星眼微蒙,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,含笑说道:婶婶好睡!我今日回去,你也不送我一程。因娘儿们素日相好,我舍不得婶子,故来别你一别。还有一件心愿未了,非告诉婶子,别人未必中用。【甲戌侧批:一语贬尽贾家一族空顶冠束带者。】
凤姐听了,恍惚问道:有何心事?你只管托我就是了。秦氏道:婶婶,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,【甲戌侧批:称得起。】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,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?常言'月满则亏,水满则溢';又道是'登高必跌重'。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,已将百载,一日倘或【甲戌侧批:倘或二字酷肖妇女口气。】乐极悲生,若应了那句'树倒猢狲散'的俗语,【甲戌眉批:树倒猢狲散之语,今犹在耳,屈指三十五年矣。哀哉伤哉,宁不痛杀!】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!凤姐听了此话,心胸大快,十分敬畏,忙问道:这话虑的极是,但有何法可以永保无虞?【甲戌侧批:非阿凤不明,该古今名利场中患失之同意也。】秦氏冷笑道:婶子好痴也。否极泰来,荣辱自古周而复始,岂人力能可常保的。但如今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,亦可谓常保永全了。即如今日诸事都妥,只有两件未妥,若把此事如此一行,则后日可保永全了。
凤姐便问何事。秦氏道: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,只是无一定的钱粮;第二,家塾虽立,无一定的供给。依我想来,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,但将来败落之时,此二项有何出处?莫若依我定见,趁今日富贵,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,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,将家塾亦设於此。合同族中长幼,大家定了则例,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、钱粮、祭祀、供给之事。如此周流,又无竞争,亦不有典卖诸弊。便是有了罪,凡物可入官,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。便败落下来,子孙回家读书务农,也有个退步,【蒙双行夹批:幻情文字中忽入此等警句,提醒多少热心人。】祭祀又可永继。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,不思后日,终非长策。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,真是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之盛。要知道,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,一时的欢乐,万不可忘了那'盛筵必散'的俗语。【蒙侧批:瞬息繁华,一时欢乐二语,可共天下有志事业功名者同来一哭。但天生人非无所为,遇机会,成事业,留名于后世者,办必有奇传奇遇,方能成不世之功。此亦皆苍天暗中扶助,虽有波澜,而无甚害,反觉其铮铮有声。其不成也,亦由天命。其好人倾险之计,亦非天命不能行。其繁华欢乐,亦自天命。人于其间,知天命而存好生之心,尽已力以周旋其间,不计其功之成否,所谓心安而理尽,又何患乎?一时瞬息,随缘遇缘,乌乎不可!】此时若不早为后虑,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。【甲戌眉批:语语见道,字字伤心,读此一段,几不知此身为何物矣。松斋。】凤姐忙问:有何喜事?秦氏道:天机不可泄漏。【甲戌侧批:伏得妙!】只是我与婶子好了一场,临别赠你两句话,须要记着。因念道:
三春去后诸芳尽,各自须寻各自门。【甲戌侧批:此句令批书人哭死。甲戌眉批:不必看完,见此二句,即欲堕泪。梅溪。】
凤姐还欲问时,只听二门上传事云牌连叩四下,将凤姐惊醒。人回:东府蓉大奶奶没了。凤姐闻听,吓了一身冷汗,出了一回神,只得忙忙的穿衣,往王夫人处来。
彼时合家皆知,无不纳罕,都有些疑心。【甲戌眉批: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,是不写之写。[靖本多署名棠村。]庚辰眉批:可从此批。靖眉批:可从此批。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,是余大发慈悲也。叹叹!壬午季春。畸笏叟。】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;平一辈的,想他平日和睦亲密,【庚辰眉批:松斋云:好笔力。此方是文字佳处。】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,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、慈老爱幼【庚辰侧批:八字乃为上人之当铭于五衷。】之恩,莫不悲嚎痛哭者。【庚辰侧批:老健。】
闲言少叙,却说宝玉因近日林黛玉回去,剩得自己孤凄,也不和人顽耍,【甲戌侧批:与凤姐反对。淡淡写来,方是二人自幼气味相投,可知后文皆非突然文字。】每到晚间便索然睡了。如今从梦中听见说秦氏死了,连忙翻身爬起来,只觉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,哇的一声,直奔出一口血来。【甲戌侧批: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,今闻死了,大失所望。急火攻心,焉得不有此血?为玉一叹!】袭人等慌慌忙忙上来搊扶,问是怎么样,又要回贾母来请大夫。宝玉笑道:不用忙,不相干,【庚辰侧批:又淡淡抹去。】这是急火攻心,【甲戌侧批:如何自己说出来了?】血不归经。说着便爬起来,要衣服换了,来见贾母,即时要过去。【庚辰眉批:如此总是淡描轻写,全无痕迹,方见得有生以来,天分中自然所赋之性如此,非因色所感也。】袭人见他如此,心中虽放不下,又不敢拦,只是由他罢了。贾母见他要去,因说:才咽气的人,那里不干净;二则夜里风大,明早再去不迟。宝玉那里肯依。贾母命人备车,多派跟从人役,拥护前来。
一直到了宁国府前,只见府门洞开,两边灯笼照如白昼,乱烘烘人来人往,里面哭声摇山振岳。【甲戌侧批:写大族之丧,如此起绪。】宝玉下了车,忙忙奔至停灵之室,痛哭一番。然后见过尤氏。谁知尤氏正犯了胃疼旧疾,睡在床上。【甲戌侧批:妙!非此何以出阿凤!庚辰侧批:紧处愈紧,密处愈密。庚辰眉批:所谓层峦叠翠之法也。野史中从无此法。即观者到此,亦为写秦氏未必全到,岂料更又写一尤氏哉!】然后又出来见贾珍。彼时贾代儒带领贾敕、贾效、贾敦、贾赦、贾政、贾琮、贾□、贾珩、贾珖、贾琛、贾琼、贾璘、贾蔷、贾菖、贾菱、贾芸、贾芹、贾蓁、贾萍、贾藻、贾蘅、贾芬、贾芳、贾兰、贾菌、贾芝等【庚辰侧批:将贾族约略一总,观者方不惑。】都来了。贾珍哭的泪人一般,【甲戌侧批:可笑,如丧考妣,此作者刺心笔也。】正和贾代儒等说道:合家大小,远亲近友,谁不知我这媳妇比儿子还强十倍。如今伸腿去了,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。说着又哭起来。众人忙劝道:人已辞世,哭也无益,且商议如何料理要紧。【庚辰侧批:淡淡一句,勾出贾珍多少文字来。】贾珍拍手道:如何料理,不过尽我所有罢了!【蒙双行夹批:尽我所有,为媳妇是非礼之谈,父母又将何以待之?故前此有思织酒后狂言,及今复见此语,含而不露,吾不能为贾珍隐讳。】
正说着,只见秦业、秦钟并尤氏的几个眷属【甲戌侧批:伏后文。】尤氏姊妹也都来了。贾珍便命贾琼、贾琛、贾璘、贾蔷四个人去陪客,一面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,推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,三日后开丧送讣闻。这四十九日,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,超度前亡后化诸魂,以免亡者之罪;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,【甲戌侧批:删却,是未删之笔。靖眉批:何必定用西字?读之令人酸鼻!】(按:此条所评正文之天香楼,靖藏本作西帆楼。)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,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。然后停灵于会芳园中,灵前另有五十众高僧、五十众高道,对坛按七作好事。那贾敬闻得长孙媳妇死了,因自为早晚就要飞升,【庚辰侧批:可笑可叹。古今之儒,中途多惑老佛。王梅隐云:若能再加东坡十年寿,亦能跳出这圈子来。斯言信矣。蒙侧批:就要飞升的要,用得得当。凡要者,则身心急切;急切之者,百事无成。正为后文作引线。】如何肯又回家染了红尘,将前功尽弃呢,因此并不在意,只凭贾珍料理。
贾珍见父亲不管,亦发恣意奢华。看板时,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。可巧薛蟠来吊问,因见贾珍寻好板,便说道:我们木店里有一副板,叫做什么樯木,【甲戌眉批:樯者,舟具也。所谓人生若泛舟而已,宁不可叹!】出在潢海铁网山上,【甲戌侧批:所谓迷津易堕,尘网难逃也。】作了棺材,万年不坏。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,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,因他坏了事,【蒙侧批:坏了事等字毒极,写尽势利场中故套。】就不曾拿去。现今还封在店里,也没人出价敢买。你若要,就抬来罢了。贾珍听了,喜之不尽,即命人抬来。大家看时,只见帮底皆厚八寸,纹若槟榔,味若檀麝,以手扣之,玎珰如金玉。大家都奇异称赏。贾珍笑问:价值几何?薛蟠笑道:拿一千两银子来,只怕也没处买去。什么价不价,赏他们几两工钱就是了。【甲戌侧批:的是阿呆兄口气。】贾珍听说,忙谢不尽,即命解锯糊漆。贾政因劝道: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,【甲戌侧批:政老有深意存焉。】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。【甲戌侧批:夹写贾政。甲戌眉批:写个个皆到,全无安逸之笔,深得《金瓶》壸奥。】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,这话如何肯听。【蒙侧批:代秦氏死等句,总是填实前文。】
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鬟名唤瑞珠者,见秦氏死了,他也触柱而亡。【甲戌侧批:补天香楼未删之文。靖侧批:是亦未删之笔。】此事可罕,合族中人也都称赞。贾珍遂以孙女之礼殓殡,一并停灵于会芳园中之登仙阁。小丫鬟名宝珠者,因见秦氏身无所出,乃甘心愿为义女,誓任摔丧驾灵之任。贾珍喜之不尽,即时传下,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。那宝珠按未嫁女之丧,在灵前哀哀欲绝。【甲戌侧批:非恩惠爱人,那能如是?惜哉可卿,惜哉可卿!】于是,合族人丁并家下诸人,都各遵旧制行事,自不敢紊乱。【甲戌侧批:两句写尽大家。】
贾珍因想着贾蓉不过是个黉门监,【庚辰侧批:又起波澜,却不突然。】灵幡经榜上写时不好看,便是执事也不多,因此心下甚不自在。【甲戌侧批:善起波澜。】可巧这日正是首七第四日,早有大明宫掌宫内相戴权,【甲戌侧批:妙!大权也。】先备了祭礼遣人来,次后坐了大轿,打伞呜锣,亲来上祭。贾珍忙接着,让至逗蜂轩【甲戌侧批:轩名可思。】献茶。贾珍心中打算定了主意,因而趁便就说要与贾蓉捐个前程的话。戴权会意,因笑道:想是为丧礼上风光些?【甲戌侧批:难得内相机括之快如此。】贾珍忙笑道:老内相所见不差。戴权道:事倒凑巧,正有个美缺。如今三百员龙禁尉短了两员,昨日襄阳侯的兄弟老三来求我,现拿了一千五百两银子,送到我家里。你知道,咱们都是老相与,不拘怎么样,看着他爷爷的分上,胡乱应了。【甲戌侧批:忙中写闲。】还剩了一个缺,谁知永兴节度使冯胖子来求,要与他孩子捐,我就没工夫应他。既是咱们的孩子【甲戌侧批:奇谈,画尽阉官口吻。】要捐,快写个履历来。贾珍听说,忙吩咐:快命书房里人恭敬写了大爷的履历来。小厮不敢怠慢,去了一刻,便拿了一张红纸来与贾珍。贾珍看了,忙送与戴权。看时,上面写道:
江南江宁府江宁县监生贾蓉,年二十岁。曾祖,原任京营节度使世袭一等神威将军贾代化;祖,乙卯科进士贾敬;父,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贾珍。
戴权看了,回手便递与一个贴身的小厮收了,说道:回来送与户部堂官老赵,说我拜上他,起一张五品龙禁尉的票,再给个执照,就把那履历填上,明儿我来兑银子送去。小厮答应了,戴权也就告辞了。贾珍十分款留不住,只得送出府门。临上轿,贾珍因问:银子还是我到部兑,还是一并送入老内相府中?戴权道:若到部里,你又吃亏了。不如平准一千二百银子送到我家里就完了。贾珍感谢不尽,只说:待服满后,亲带小犬到府叩谢。于是作别。
接着,便又听喝道之声,原来是忠靖侯史鼎的夫人来了。【甲戌侧批:史小姐湘云消息也。】王夫人、邢夫人、凤姐等刚迎入上房,又见锦乡侯、川宁侯、寿山伯三家祭礼摆在灵前。少时,三人下轿,贾政等忙接上大厅。如此亲朋你来找去,也不能胜数。只这四十九日,【庚辰侧批:就简去繁。】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人来人往,【甲戌侧批:是有服亲朋并家下人丁之盛。】花簇簇官去官来。【甲戌侧批:是来往祭吊之盛。】
贾珍命贾蓉次日换了吉服,领凭回来。灵前供用执事等物,俱按五品职例。灵牌疏上皆写天朝诰授贾门秦氏恭人之灵位。会芳园临街大门洞开,旋在两边起了鼓乐厅,两班青衣按时奏乐,一对对执事摆的刀斩斧齐。更有两面朱红销金大字牌对竖在门外,上面大书: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。对面高起着宣坛,僧道对坛榜文,榜上大书:世袭宁国公冢孙妇、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之丧。【庚辰眉批:贾珍是乱费,可卿却实如此。】四大部州至中之地,奉天承运太平之国,【庚辰眉批:奇文。若明指一州名,似若《西游》之套,故曰至中之地,不待言可知是光天化日仁风德雨之下矣。不云国名更妙,可知是尧街舜巷衣冠礼义之乡矣。直与第一回呼应相接。】总理虚无寂静教门僧录司正堂万虚、总理元始三一教门道录司正堂叶生等,敬谨修斋,朝天叩佛,以及恭请诸伽蓝、揭谛、功曹等神,圣恩普锡,神威远镇,四十九日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等语,亦不消繁记。
只是贾珍虽然此时心意满足,【蒙侧批:可笑。】但里面尤氏又犯了旧疾,不能料理事务,惟恐各诰命来往,亏了礼数,怕人笑话,因此心中不自在。当下正忧虑时,因宝玉【甲戌侧批:余正思如何高搁起玉兄了。】在侧问道:事事都算安贴了,大哥哥还愁什么?贾珍见问,便将里面无人的话说了出来。宝玉听说笑道:这有何难,我荐一个人【甲戌侧批:荐风姐须得宝玉,俱龙华会上人也。】与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,管必妥当。贾珍忙问:是谁?宝玉见座间还有许多亲友,不便明言,走至贾珍耳边说了两句。贾珍听了喜不自禁,连忙起身道:果然安贴,如今就去。说着拉了宝玉,辞了众人,便往上房里来。
可巧这日非正经日期,亲友来的少,里面不过几位近亲堂客,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凤姐并合族中的内眷陪坐。闻人报:大爷进来了。唬的众婆娘唿的一声,往后藏之不迭,【甲戌侧批:素日行止可知。作者自是笔笔不空,批者亦字字留神之至矣。】独凤姐款款站了起来。【庚辰侧批:又写凤姐。】贾珍此时也有些病症在身,二则过于悲痛了,因拄拐踱了进来。邢夫人等因说道:你身上不好,又连日事多,该歇歇才是,又进来做什么?贾珍一面扶拐,【庚辰侧批:一丝不乱。靖眉批:刺心之笔。】扎挣着要蹲身跪下请安道乏。邢夫人等忙叫宝玉搀住,命人挪椅子来与他坐。贾珍断不肯坐,因勉强陪笑道:侄儿进来有一件事要求二位婶子并大妹。邢夫人等忙问:什么事?贾珍忙道:婶子自然知道,如今孙子媳妇没了,侄儿媳妇偏又病倒,我看里头着实不成个体统。怎么屈尊大妹妹一个月,【庚辰侧批:不见突然。】在这里料理料理,我就放心了。【庚辰侧批:阿凤此刻心痒矣。】邢夫人笑道:原来为这个。你大妹妹现在你二婶子家,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。王夫人忙道:他一个小孩子【庚辰侧批:三字愈令人可爱可怜。】家何曾经过这样事,倘或料理不清,反叫人笑话,倒是再烦别人好。贾珍笑道:婶子的意思侄儿猜着了,是怕大妹妹劳苦了。若说料理不开,我包管必料理的开,便是错一点儿,别人看着还是不错的。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,【庚辰侧批:阿凤身份。】如今出了阁,又在那府里办事,越发历练老成了。我想了这几日,除了大妹妹再无人了。婶子不看侄儿、侄儿媳妇的分上,只看死了的分上罢!说着滚下泪来。【庚辰侧批:有笔力。】
王夫人心中怕的是凤姐未经过丧事,怕他料理不清,惹人耻笑。今见贾珍苦苦的说到这步田地,心中已活了几分,却又眼看着凤姐出神。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,好卖弄才干,虽然当家妥当,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,恐人还不伏,巴不得遇见这事。今见贾珍如此一来,他心中早已欢喜。先见王夫人不允,后见贾珍说的情真,王夫人有活动之意,便向王夫人道:大哥哥说的这么恳切,太太就依了罢。王夫人悄悄的道:你可能么?凤姐道:有什么不能的。外面的大事已经大哥哥【庚辰侧批:王夫人是悄言,凤姐是响应,故称大哥哥。】料理清了,【庚辰侧批:已得三昧矣。】不过是里头照管照管,便是我有不知道的,问问太太就是了。【甲戌侧批:胸中成见已有之语。】王夫人见说的有理,便不作声。贾珍见凤姐允了,又陪笑道:也管不得许多了,横竖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。我这里先与妹妹行礼,等事完了,我再到那府里去谢。说着,就作揖下去,凤姐儿还礼不迭。
贾珍便忙向袖中取了宁国府对牌出来,命宝玉送与凤姐,又说:妹妹爱怎样就怎样,要什么只管拿这个取去,也不必问我。只求别存心替我省钱,只要好看为上;二则也要同那府里一样待人才好,不要存心怕人抱怨。只这两件外,我再没不放心的了。凤姐不敢就接牌,【蒙双行夹批:凡有本领者断不越礼。接牌小事而必待命于王夫人也,诚家道之规范,亦天下之规范也。看是书者不可草草从事。】只看着王夫人。王夫人道:你哥哥既这么说,你就照看照看罢了。只是别自作主意,有了事,打发人问你哥哥、嫂子要紧。宝玉早向贾珍手里接过对牌来,强递与凤姐了。又问:妹妹住在这里,还是天天来呢?若是天天来,越发辛苦了。不如我这里赶着收拾出一个院落来,妹妹住过这几日倒安稳。凤姐笑道:不用。【甲戌侧批:二字句,有神。】那边也离不得我,倒是天天来的好。贾珍听说,只得罢了。然后又说了一回闲话,方才出去。
一时女眷散后,王夫人因问凤姐:你今儿怎么样?凤姐儿道:太太只管请回去,我须得先理出一个头绪来,才回去得呢。王夫人听说,便先同邢夫人等回去,不在话下。
这里凤姐儿来至三间一所抱厦内坐了,因想:头一件是人口混杂,遗失东西;第二件,事无专责,临期推委;第三件,需用过费,滥支冒领;第四件,任无大小,苦乐不均;第五件,家人豪纵,有脸者不服钤束,无脸者不能上进。【甲戌眉批:旧族后辈受此五病者颇多,余家更甚。三十年前事见书于三十年后,令余悲痛血泪盈面。庚辰眉批:读五件事未完,余不禁失声大哭,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?】此五件实是宁国府中风俗。不知凤姐如何处治,且听下回分解。【甲戌眉批:此回只十页,因删去天香楼一节,少去四五页也。】正是:
金紫万千谁治国,裙钗一二可齐家。【蒙:五件事若能如法整理得当,岂独家庭,国家天下治之不难。 甲戌:秦可卿淫丧天香楼,作者用史笔也。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,的是安富尊荣坐享人不能想得到处。其事虽未行,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,姑赦之,因命芹溪删去。 庚辰: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,是大发慈悲心也,叹叹!壬午春。 蒙:借可卿之死,又写出情之变态,上下大小,男女老少,无非情感而生情。且又藉凤姐之梦,更化就幻空中一片贴切之情,所谓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。所感之象,所动之萌,深浅诚伪,随种必报,所谓幻者此也,情者亦此也。何非幻,何非情?情即是幻,幻即是情,明眼者自见。】 |